一九六一年初春,北京协和医院的夜窗透出微弱灯光。病床上的陈赓将军支起身子,捧着厚厚的草稿本,在纸上写下“作战经验总结”四个端正的大字。警卫悄声劝他歇一会儿,他摇摇头:“只要我还能握笔,哈军工的事就不能耽搁。”这位出生于一九〇三年的老红军深知,留给自己的时间已不多,他要把余热全部写进字里行间。
时间拨回到一九五二年秋。朝鲜前线炮火连天,第九兵团指挥所刚刚挪进山洞,电报机“哒哒”作响:中央军委命陈赓即刻回京,有紧急任务。战场经验让他下意识以为又有新战役,结果在中南海却听到一句意想不到的话:“回去办一所军事工程学院。”这话由毛泽东亲口说出,语气温和,却不容拒绝。
陈赓一时愣住。多年枪林弹雨,他最擅长的是迂回包抄、奇袭突击,对筹建学校却心里没底。“那么多人比我懂工程。”他试探性地答。毛泽东笑了笑:“红军步兵学校你不是干得挺好吗?现在国家缺的不只是大炮,还缺会造炮的人。”一句话点到本质,陈赓只得抱拳领命。
决定在北方选址的讨论耗了整整半个月。南京已有总参军事学院,南北平衡成为共识,再加上苏联专家援助方便,哈尔滨被拍板。陈赓坐上绿皮车北上,车窗外的芦苇被寒风吹得东倒西歪,他心里只剩一句:得赶紧开工。可新校区那几栋没拆完的医院楼眼看就耽误工期,他跑到市政府急得直拍桌:“基建能拖一月,学生的保家卫国不能拖一天!”地方为难,他又去见周恩来。总理批示一句“特事特办”,问题迎刃而解。
工地像前沿阵地。零下二十多度,钢筋一碰就粘手,工人夜里用煤油灯,陈赓常把军大衣分给小伙子垫脚。有人劝他:将军,您在部队是副总参谋长,没必要天天跟我们刮大风。他大笑:“打过仗的手也会拿笔,修楼不比修战壕难。”承台浇筑那天,他拄着拐杖爬上最高处,摸着新砌的混凝土墙,连说“结实”。
教学不是光靠房子。师资紧缺,陈赓在全国跑得比修路队还勤。清华的机械专家、北大的物理教授、从美国回国的火箭专家,他一一登门,动之以情,晓之以理。有人犹豫,他就当场拍胸口:“你来教书,我来保你。”带队伍打仗,讲究一呼百应;挖人才,更需胆识与诚意。到一九五三年九月,首批两百多位教师陆续到位,讲台亮起了一盏盏灯。
哈军工首届新生从全国挑选,年龄最小的还不到十九岁。开学典礼那天,天降早霜,操场上白雾翻卷。陈赓站在主席台,对着两千多张年轻面孔朗声说:“你们的课本不是为了考试,是为了战场。谁也别耽搁时间,国家等不起。”掌声震得白桦林上雪屑纷飞。有人后来回忆,那是人生第一次感到学技术也能热血沸腾。
学院稳步运转才一年,一九五四年深秋,陈赓又接到中央电话,请他出任军委副总参谋长,分管全军训练。那晚,他走进中南海,向毛泽东汇报。主席放下烟斗:“哈军工起步了,你该回到大军队里。”陈赓沉吟片刻,行了个军礼:“主席,走可以走,但请您先给哈军工留笔墨,让他们知道根在这儿。”毛泽东笑了:“好!”随手挥毫写下两个遒劲大字——“工学”。这块匾今日仍悬在校园主楼。
离开哈尔滨后,陈赓仍隔三差五打电话问进度,连水塔渗漏都牵挂。有人打趣:“您不是校长,却比校长操心。”他摆手:“那是战备后方,也是我们的未来兵工厂。”一九五七年,北京举行哈军工首届毕业典礼,三百多名新军官走向导弹、雷达、潜艇工厂,陈赓在台下默默鼓掌,额头汗珠闪光。
岁月不肯停步。长期超负荷劳累加上两次心肌梗塞,让这位沙场老将气若游丝。一九六〇年十月他再度住院,医生严令静养。他却把床当办公桌,推开营养餐,只问身边人:“第三代导弹课堂开没开?”护士无奈摇头。十二月,病情恶化,他嘱咐家属把所有笔记交给总参,说是“还有用”。
一九六一年三月十六日清晨,心电图归于平线。讣告很简短,只写“久病医治无效”。然而“工学”二字依旧矗立在松花江畔,见证这位将军从硝烟到书卷的转身。如今提到哈军工,人们总忘不了当年那句掷地有声的请求:“请主席先给哈军工留笔墨。”